分手廚房-第四章

最近高惠美在煩惱一件事情。

 「妳說用壞別人的場地？要是我是店主的話……」熟客趴在床上，悶著聲說：「當然會希望對方主動聯絡自己，詢問後續修繕費用和事宜。這樣比較有誠意。」

 高惠美沉思。她拿著刮痧板在客人背上刮著，客人背上塗著按摩精油。

 她重複道：「有誠意嗎？」

 「是啊，」女客人似是想到了什麼，狡黠道：「也許對方會看在誠懇的態度上給比較多的商量空間，像是不會全賠啊……」

 高惠美一聽，停下手，說：「那我去跟我的朋友建議一下，讓他積極一點聯絡對方。」

 女人打趣：「哎，妳不是在說自己的事嗎？」

 高惠美：「……您誤會了，真的是我朋友。」

 臉被自己打很腫的「朋友」，此刻正盯著Line好友列表上的陌生名字。

 江博美。

 高惠美點開頭像，是一隻博美狗的照片，牠吐著舌頭，水汪汪的眼注視著鏡頭。

 她看了眼走廊上的時鐘，晚上九點十分。

 訊息發送出去沒多久，對方很快已讀，並且回道：「現在方便通話嗎？」

 高惠美食指在螢幕上停留了一會，才按下電話形狀的鈕，待對方接起，她以不想讓沉默蔓延的速度開口：「你好，江先生。很抱歉上次造成您的困擾。這次是想問廚藝教室的維修狀況……」

 電話那頭的江泰浩沉默了一會，他說：「我請人來看過了，沒什麼問題，頂多是請師傅跑一趟的工本費。」

 「妳打來是為了這件事嗎？」

 高惠美向走出來、提著工作包的同事點頭，她忍住想咬手指的衝動，低聲說：「……請問你上次說的去跟你學做菜還做數嗎？」

 「當然。」江泰浩問：「後天晚上八點半妳方便過來廚藝教室一趟嗎？」

 「啊，我是想跟你商量這件事的。」高惠美頓了會，說：「因為上班的關係那個時間可能不太方便，請問約下午的時間可以嗎？」

 「是上夜班嗎？」

 高惠美回答了是，江泰浩沉吟一下，道：「是我考慮不周了，抱歉。那我們約四點可以嗎？大概五點半結束，我也比較有時間備課。」

 兩人敲定好時間，欲結束通話，江泰浩先讓她別掛斷通話，「妳後天來教室之前，帶件圍裙、室內拖鞋和保鮮盒，還有記得把頭髮綁起來。」話落，說了聲再見，隨之嘟一聲，電話掛斷了。

 通話時間不到三分鐘，高惠美懷疑地瞪著手機。

 「沈心，講完電話了？妳頭班。」粉紅色、齊瀏海的女人從休息室門口探出頭，朝走廊盡頭的沈心喊道。

 「我頭班？我剛剛打卡的時候看我的牌前面還有好幾個人！」高惠美睜大眼，握著手機走回休息室。

 「妳不是在我前面嗎？」她記得愛愛比她早到，牌在她前面。

 「客人剛才聯絡我，現在等勞點。」愛愛笑嘻嘻地說。

 一聽，高惠美垂下肩，「好吧。」她蹬掉室內拖，打開自己的置物櫃門，看了眼鏡子，拿起唇蜜補妝。

 她抬眼，透過鏡子看著身後坐在沙發上的愛愛，「妳最近的妝很好看耶，我喜歡妳腮紅的顏色。」

 愛愛捧著臉，自我陶醉道：「對吧？我勞朋也說這個妝很好看。」

 高惠美正要打趣，此時休息室的電話傳出游盛的聲音：「沈心請至櫃檯。」

 她只好聳肩，拿起工作包，裡面放著嬰兒油、刮痧板和護手霜，踩著有點高度的室內鞋走下樓。

 到了約定當天，高惠美綁了高馬尾，身著格紋襯衫和七分牛仔褲，側背小包包，手上提著江泰浩要求的東西。

 「進廚藝教室要穿室內拖鞋，鞋子放在這裡。」江泰浩站在玄關，指了靠在牆邊的木製鞋櫃，發現高惠美的視線，順著過去，他了然：「那裡後方是廁所，旁邊的洗手台也可以讓妳換鞋子後洗個手。」

 高惠美走向玄關右方的洗手台洗手。

 江泰浩問：「之前有上過烹飪課嗎？」

 「呃，沒有。」高惠美愣了一下，又覺太簡短，補了一句：「只有高中的時候上過家政課。」

 走出玄關，左手邊是一排櫃子，前方則是一張張烹飪台。

 「好，我知道了。」江泰浩指著左邊的櫃子，「隨身物品放那邊，哪一格都可以放，然後穿上圍裙到前面的烹飪台。」

 高惠美應了聲好，便把東西放進置物櫃。她一邊穿上圍裙在身後打結，一邊打量教室。

 上次來拍攝節目時，因為四周都是攝影器材，工作人員又多，沒特別注意到烹飪教室的裝潢。整個教室走鐵灰和白色的簡潔色調，四周的裝飾多以木頭色系點綴。教室最後面，也就是她現在站的位置，擺了三組桌椅；兩側則放了微波爐、烤箱。最前方擺放了投影幕，每張烹飪台上都有一個小平板和洗手台。烹飪台上方有自動抽風系統，下方有洗碗機。

 整個空間擺放了許多植栽，有從天花板墜下的，亦有置於地上的樹盆，她好奇地碰了碰枝條上的葉子，訝異地張開嘴。

 「那是真的，我每週都會搬那些植物去曬太陽。」江泰浩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旁，高惠美抖了一下，呵呵乾笑。他瞥了她一眼，道：「過來吧，我跟妳說一下食譜。」

 兩人往前方走，江泰浩在第一行頭一座烹飪台停下。他拿起平板，平板上列了兩個圖片，分別是蛋煎櫛瓜和酸辣湯，他用指尖敲了敲螢幕，道：「我先把妳做菜等級預設在廚房毀滅魔人。今天做的這兩道菜，一個半小時從準備材料到煮好應該綽綽有餘。」

 高惠美額角緊繃，「身為老師怎麼是在貶低學生？」不是應該要鼓勵學生嗎？

 江泰浩盯了她一會，才開口，「請問妳有報名本教室課程嗎？」

 「……沒、沒有。」

 「請問有繳費嗎？」

 高惠美低頭，「……沒有。」

 「那不好意思，免費授課無額外服務。」

 高惠美忍住朝對方比中指的舉動，面無表情，比了個請的手勢，「請繼續講解。」

 江泰浩先是介紹食材，然後戴上透明手套開始示範處理這些材料，高惠美跟著照做，期間江泰浩還調整了她握刀和切菜的姿勢。

 高惠美在切豆腐絲時，餘光注意到江泰浩把薑片、蒜頭和幾根骨頭丟進煮開的鍋子。江泰浩注意到她的視線，邊攪拌邊解釋：「我在準備酸辣湯要用到的高湯。將汆燙過的豬骨和辛香料放一起，進電鍋蒸20分鐘，把肉末撈起就完成了。如果懶得處理這個步驟，可以直接用高湯塊。」

 他攤開雙手，狀似無奈地咧嘴，道：「其實我原本想用X寶雞湯塊，但想想還是作罷。」

 高惠美：「……你真的是很敢。」是都不怕她會去評論這間廚藝教室偷工減料嗎？

 材料準備好後，接著是烹飪的部分。

 「在鍋子上刷一層油，把櫛瓜沾上麵粉，然後裹上蛋液，然後下鍋煎至兩面金黃……注意，火開至中小火慢慢煎就好。」江泰浩動作一氣呵成，整套流程快速示範，手持著大木筷翻面櫛瓜。

 高惠美點點頭，但輪到她開火、刷油，欲把櫛瓜放下鍋時，在旁邊的江泰浩說：「火太大了。調到這樣的火量才是中小火，再往上轉就是小火。」

 他轉頭看著高惠美，道：「不太會做菜的人很容易有這樣的狀況，瓦斯的開關是一點，打火後很容易就把鈕旋到底；另一個是心態，認為火開大一點，香氣出來，食物也熟了，但要是沒掌握得當很容易就有油煙。」

 高惠美想摀臉，但手上戴著手套，只好訥訥道：「上次菜燒焦也是因為這樣嗎？」

 江泰浩說了聲是：「火太大了，沒加水、又是用鐵鍋，很容易燒乾燒焦。」他見高惠美表情灰暗，試圖寬慰她：「做菜本來就是這樣，熟能生巧，妳很快就可以抓到訣竅。」

 實話說，高惠美從沒想過自己會天才到火燒鍋，燒到警報器響，那天回到家臉還是燙的，完全不想回想那天拍攝的情形。

 她用肩膀的袖子擦了一下臉，不好意思地笑了：「我少有下廚的機會，小時候家人讓我專心讀書，做好學生本分，沒怎麼讓我進過廚房，頂多洗洗碗盤；至於出社會後……」她眼睫半遮，眼神落在平底鍋內，「我的前夫把這部分顧得很好，大部分都是我回到家就有飯菜了。」

 她跟李杉白從高中時期就認識了，那時的她跟父母關係緊張，是李杉白帶著他做的料理陪她度過那些她年少時認為的苦與痛。

李杉白父母不常在家，他常常得自理三餐，放養的結果就是他練就一身好廚藝，時不時投餵鄰居高惠美。

 櫛瓜外側的金黃外皮在油的催化下發出嗶啵聲，在看似雜亂無章的節奏聲中逐漸轉為金黃色澤。

 她一直記得，當年她和李杉白合租房子第一天的情景。

 那時兩人處理搬家事宜忙到癱在地上，李杉白搬重物搬到睡著，她自告奮勇處理晚餐事宜，以為只是煎豆腐、煮飯難不倒她。當她把洗好的蒜頭和薑放進油鍋內，她有些後悔，因為油飛濺得讓她不知如何是好，只能東躲西藏，等著聲音變小；當她把豆腐扔進鍋內的時候，豆腐不但很快散成泥狀，還冒出巨大的煙霧，她嚇到喊出聲。

 聽到她的尖叫，李杉白趕忙到廚房查看，看見一口冒煙的鍋和紅了眼眶的高惠美。關火後，看到她還在旁邊掉眼淚，李杉白忍不住噗哧一笑，將她拉進懷裡安慰，輕聲溫柔地問：「怎麼煮個飯還哭了？」溫和的面龐和保護她的懷抱讓她想起他們高中的生活，李杉白也是如此溫煦。

 李杉白掀開電鍋蓋，望著煮出來的成品，愣住了，問：「妳是要煮稀飯嗎？」

 高惠美也一愣：「沒有，我是要煮飯啊。」她探過去，發現電鍋裡躺著的是稀飯。

 李杉白忍俊不禁，大笑。高惠美一開始讓他別笑了，後來亦跟著笑了起來。

 李杉白站在瓦斯爐邊，道：「我看鍋裡的豆腐沒有焦掉，只是妳放下去的時候太慌張了，才會被煙嚇到。我處理一下等等就可以開飯了。」

 那天他們兩人最後吃了稀飯、麻婆豆腐和燙青菜。

 高惠美將太白粉水順時鐘倒進鍋內，白清色的液體隨著攪拌融入湯內，緩緩成了液膠狀。

 江泰浩：「湯滾了就倒進蛋汁，一樣順時鐘由內往外倒。」

 高惠美照著吩咐做，湯水的鼓動讓蛋汁變成一條條金色蕾絲，她拿著勺子攪拌，待湯再次滾起，便關火、淋醋、灑白胡椒粉。

 江泰浩把剛剛準備好的材料推過來：「這裡還有蔥花和香油。」

 撒上蔥花、淋上幾滴香油，酸辣湯完成！

 「鍋子先放著，趁熱來吃成品。」江泰浩把湯和櫛瓜放在教室後方的桌上，招呼高惠美先來吃東西。

 「好燙！」高惠美把撒上胡椒鹽的櫛瓜放進嘴裡，「好吃！」

 「沒想到我也有一天可以做出兩道像樣的料理。」她笑著舀一口酸辣湯放進嘴裡。

 「咳嗯，還算不錯。」江泰浩也嚐過成品，故作嚴肅，「我先說，我只對教過妳的菜負責，其他的別賴我頭上。」

 「是是是——」高惠美無奈附和，「其他的菜不會說是你教的，砸你招牌。」

 高惠美眼見時間快到五點三十，便把剩下菜打包進保鮮盒，打算等會到公司當晚餐吃。

 她把使用過的廚具、餐具先用熱水沖一下，然後放進洗碗機。江泰浩抱著手臂，在一旁跟她聊天兼監工。

 江泰浩瞄到高惠美在撥水沖鍋子的手，道：「我以為妳有做美甲，我身旁的女孩子或班上的女學生很多都有做指甲彩繪或塗指甲油。」這也是他會準備免洗手套的原因之一。

 「啊，你說這個啊。」高惠美曲起手指，看了自己的指甲，素色、指甲剪得乾乾淨淨，道：「我的工作沒辦法留長指甲。」

 見江泰浩一臉好奇，她接著說：「我是按摩師，要是做指甲彩繪，肯定很快就掉了，推客人的時候也不好施力，還有可能會傷到客人。」

 她看了一眼他的指甲，打趣對方：「我遇到的客人很多都會在小拇指上留長指甲。你的指甲剪得好乾淨，真不愧是烹飪老師。」以身作則。

 江泰浩搔了搔臉頰，不好意思：「不，只是我習慣了。」

 這次的廚藝補習順利落幕，雙方相處還算愉快，約好了時間定期惡補高惠美的廚藝。

 廚藝補習一次次增加，高惠美一道道學下來，江泰浩也調整了食譜的難度，從簡單的蔥花蛋、蒸蛋，到教炸物、煎物，諸如酥炸排骨、雞排、紅燒魚等。有時候因為備料時間會比較長，上課時間有幾次會調整成兩個小時。

 兩人邊品嚐做出來的料理，邊喝著高惠美帶來的飲料或江泰浩做的飲品，有時候會聊到快六點，學烹飪課的同學提早到教室還會遇到高惠美。

 學生們對於年輕賢慧的老師本來就抱著強烈好奇心，現在老師開小灶一對一授課，對方也很年輕，當然八卦之魂不免蠢蠢欲動。前幾次上課學生們還會時不時在老師開放問問題時，問關於六點前遇到的女人的事情，但江泰浩油鹽不進，任他們怎麼打趣、嬉鬧，就是不透露任何資訊，最後他們只好摸摸鼻子，不問了。

 高惠美今天上烹飪課前接到客人的電話，對方希望可以跟她約七點半，比她原本的上班時間要早一個半小時，她猶豫了會，但想到客人要做的時間是兩個半小時，還是答應下來。

 今天的菜是冬瓜排骨酥湯和水餃。如往常般，高惠美和江泰浩坐在桌邊聊天，看時間差不多就去收拾鍋碗瓢盆。

 「借下化妝室。」高惠美說，就提著自己的化妝包去了廁所。

 五點五十五分，學生們陸陸續續把隨身物品放進置物櫃，穿上圍裙就座。江泰浩納悶地想著，高惠美去上個廁所也太久。

 該不會是便秘？

 「呃……」江泰浩站在廁所門外，思考著措辭：「高惠美，妳沒事吧？需不需要幫妳補衛生紙？」

 「……

」回答他的是沖水聲。

 江泰浩正猶豫是不是要敲門，廁所門打開了，「啊，我還在想說妳——」他的話語在見到高惠美時頓住了，滿臉驚豔。

高惠美的外型不是特別突出，但算是耐看的類型：雙眼皮與貓眼，小巧鵝蛋臉與菱唇，一頭紅棕色的頭髮，髮尾處自然捲起，中分的髮型露出飽滿的額頭。可能平時打扮偏簡單俐落風格，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看起來小不少。

 是以江泰浩才有此反應。

 「怎麼了？我剛剛在廁所化妝。」高惠美沒好氣，「廁所的衛生紙很夠。」

 江泰浩被高惠美的妝容吸走話語，睫毛膏、眼影、腮紅、口紅上上去，將高惠美的五官點綴得精緻亮眼，等高惠美困惑地看向他，他才找回聲音：「妳、妳不是要去上班？」

 「是啊，今天要提早去上班，七點半上工。」高惠美低頭看了下錶。

 「我記得妳是按摩師吧？」

 高惠美看他一眼，「我是啊。」

 「妳們都必須上這麼濃的妝上班嗎？」江泰浩眼神複雜地端詳她的臉，從眉心、顴骨、鼻子、嘴唇一一掃過。

 「要是妝太素會被我們公司經理要求補妝。」高惠美回望他，片刻後了然道：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。」

 「我……」江泰浩正要開口說些什麼緩和氣氛，但被高惠美舉起的手打斷了。

 「這是我們公司的名片。」她遞給江泰浩名片，「你去網路上查就會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樣。」

 高惠美自嘲：他想的跟她想的是一樣的嗎？

 「我快來不及了，就先走了，再聯絡。」她繞過江泰浩，走向門口。

 江泰浩站著，當高惠美與他擦身而過，他聞到了她身上化妝品的香味，也看到她低著頭的臉。

 ——他的態度傷到她了。

 晚班櫃台幫按摩師們叫好晚餐後，看著櫃檯內的白板，記下空著的包廂並寫上今天上班美容師的號碼。

 門口的自動門打開，晚班櫃台下意識地說：「歡迎光臨——」見是沈心，她改口問：「沈心妳提早上班做勞點對嗎？」她從早班在交接本交接的事項得知的。

 沈心點點頭，「客人七點半會到。」她瞟了一下時鐘，還有五分鐘。她走到打卡鐘那邊打卡，上去休息室換衣服。

 走上樓梯的時候，高惠美咬著唇，內心的難為情與難堪混雜在一起，不知如何消化。她從沒有覺得這份工作是讓人無法說出口的，薪水高，雖然不像醫師和老師那樣可以大聲說出，但起碼是可以抬頭挺胸說靠自己努力和勞力賺來的錢。

 早有耳聞一般人對這行的誤解，從同事那邊多少聽說，從客人的態度也略知一二；是以在節目提到她的職業時，她很小心，不希望大家對這份職業有過多的揣測，能低調就低調介紹。

 客人怎麼想她不管，她付出勞力，他們付錢，態度互不相犯就好。

 走到二樓，她停在休息室門前，手放在門把上。

 但如果是——

 面對認識的人呢？